“不出国拿国外学位”的机构疑跑路 数百学员追讨千万元学费
冲着“不出国门拿到国外学位”这一招生亮点，学员缴纳数万乃至数十万费用，如今学籍仍然不见踪影，“20年大品牌”疑似“爆雷”让人投诉无门……近日，广州深圳等地多位社会人士向南都记者报料，一家名为“学威国际研究院”的机构疑似“资金链断了”、老板“跑路”，逾500名学员的5000多万元学费无法追讨。
今年2月，广州、深圳两地的办公室已人去楼空，只留下欠租的告示和数百位学员们的无助与愤怒。截至目前，深圳、广州、成都等地的学员均已报案，学籍仍旧杳无音信，追讨学费之路也是困难重重。
对于学员想追讨回学费这一问题，法律专业人士表示存在维权成本高、举证困难、机构是否有足够财产退还给学员等难点。
诱惑
“不出国门拿到国外学位” 吸引学员报读
“免联考、在职读，不出国门拿到国外学位”“学校信息教育涉外监管信息网可查”“以精心打造的课程和海内外优质师资团队确保您良好的学习体验”……2021年，在广州工作的孙女士希望提升个人学术能力，开始在网上搜索在职博士项目，而学威国际研究院官网上的种种信息无不吸引着她。
在武康大学心理学博士项目宣传图中，附有教育涉外监管信息网的查询结果截图。
孙女士添加了销售人员的微信，咨询西班牙武康大学心理学博士项目详情。在“做功课”期间，她曾到学威国际研究院广州办公室参观过两次，并在教育涉外监管信息网查到西班牙武康大学，再加上销售人员宣传的丰富师资、性价比高、可用中文完成论文等优势，她逐渐放下了戒备。
2021年11月，孙女士决定参加该公司的项目，她交齐了全额学费13.2万元，与公司签订了《入学协议》。同年，在深圳工作的王女士和陈先生也选择了报名。
孙女士与学威签订的武康大学心理学博士学位班《入学协议》。
“工作人员介绍，学威现在是国内最大的一家专门做在职硕士项目的公司，而且他们公司已经开办近20年了。我想，一个公司可以开那么久，估计是有一定的资历背景。”王女士告诉记者，当年她便支付了5万元学费并签订《入学协议》。“他们承诺，学位证书是国家承认的，在国内可以使用，如果他们说国内不承认我都不会去。”
抱着系统学习经济管理知识、拓展人脉资源的想法，陈先生于2021年10月报名了学威的西班牙武康大学MBA硕士面授项目，于一个月内分3次交齐了5.6万元学费，随后以一个月一门课的频率在深圳校区上课。
学威国际研究院官网声称学威创立于2003年，主营业务包括国际MBA（工商管理硕士）、EMBA（高级管理人员工商管理硕士）、DBA（工商管理博士）等，主推以“免联考、在职读、不出国门拿国外学位”的服务，校区遍布北上广深等15个城市。
学威官网展示了多个国际硕博学位业务合作的国外院校，包括西班牙武康大学、美国布鲁克斯大学、俄罗斯国立交通大学等。不同学历层次学位、不同的授课模式分别对应不同的学费，硕士学位班面授班价格人民币6.2万元，网络班为5.2万元；博士学位班面授班价格14.3万元，网络班为13.3万元。
学威官网显示，学威与多所国外院校合作开展国际硕博学位业务。
其中特别提到，“学校信息教育涉外监管信息网可查”。但截至发稿，教育涉外监管信息网显示“国外院校频道升级维护中”，无法查看到相关的认证信息。
2月27日，教育涉外监管信息网显示“国外院校频道升级维护中”。
问题
报读一年多仍无法拿到学籍催促屡遭推诿
学员对学威的信任并没有维持多久。报读后没有学籍注册信息，让学员们对学威项目的质疑声越发加重。
孙女士告诉南都记者，学威销售人员曾在报名时承诺，能够在几个月内获得境外学校学籍，并可以在学校官网查询，正规有效。但在报名至今的一年多时间里，她和广州多位学员多次催促学威工作人员办理学籍，每次等来的回复都是“我们还在帮你了解，请等候通知”，事到如今她仍未拿到学籍。
事实上，如此遭遇并非个例。据南都记者了解，亦有报名俄罗斯人民友谊大学、美国布鲁克斯大学等项目的学员未能获得学籍。
在陈先生提供的《入学协议》中，南都记者看到“报名后注意事项”写道：“学员需在报名缴费后一个月内按照入学申请所需材料清单补齐所有资料，以便顺利安排学籍注册。”然而，陈先生按时提交了所有材料后，至今也未收到学籍注册信息。他表示，去年曾有学员线下与深圳校区工作人员协商学籍注册事宜。根据学员提供的沟通现场视频来看，工作人员始终表示：“已向校方催促反馈学籍的问题，学籍需要按顺序注册，请等通知”。
去年下旬，陈先生曾尝试换工作，由于无法向企业提供MBA硕士的学籍或学历证明，最终跳槽以失败告终。“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因为学威一直无法提供学籍而错失了。”
在追要学籍的过程中，孙女士曾向广州12345投诉，天河区政府反馈称：“经了解，商家反馈双方有签订的合同（入学协议），会按双方签订的合同继续履行，但明确表示不予退款，依据《市场监督管理投诉举报处理暂行办法》的规定，我局决定终止调解。”2022年12月中旬，孙女士曾尝试电话报警，但警方表示孙女士反映的情况为合同纠纷，暂不归属警方受理。
孙女士曾向广州12345投诉。
值得一提的是，南都记者查阅网上的公开报道发现，2022年12月8日，长沙校区的学员曾向长沙广电政法频道曝光，学威无法发放学籍，质疑学威提供的项目涉嫌诈骗。经过现场协调，当地市监部门责令七天内提供详细材料，以确定学威教育是否存在违法违规行为。
现状
多地办公室已人去楼空多地学员选择报警
即便迟迟没有拿到学籍、实际学习课程与推广不符，学员们也万万没想到，学威会突然出现“爆雷”“倒闭”等问题。
孙女士和陈先生均表示，2022年12月班主任在群里通知，由于疫情原因，当月的面授课程将改为线上授课。今年2月9日，短视频平台上仍有账号在投放广州学威的推广。2月20日，广州校区的《公司治理》面授课程仍照常开展，并有学员表示“当天去线下上课的人还挺多的”。
2月9日，短视频平台上仍有账号在投放广州学威的推广。
一切看起来都如常，但问题早已暴露。“今年春节那段时间，有学员把我拉进了维权群，我都莫名其妙。”王女士告诉记者，春节假期结束后，一位学威的老师向她透露，该公司资金链断裂，员工工资已好久没发、社保也断缴。此时，王女士才意识到，学威经营出问题了，要“爆雷”了。
2月20日，学威深圳校区的老师与学员开了线上会议，南都记者在会议录屏中看到，面对学员询问“学威是不是倒闭了”的问题，老师表示“老板没有出面解释”，该老师称“即使是已经拿到学籍的学员，现在还能否顺利毕业也未知”。
2月20日，在学威深圳校区老师召开的线上会议中，学员询问“学威是不是准备倒闭了”。
2月21日，有学员在学威的深圳办公室看到，由于拖欠房租、管理费及电费，办公室已被业主收回。
2月21日，学员在学威的深圳办公室看到业主发布的告示。
2月22日，广州学威办公室也在未发布通知的情况下突然停止营业。当天早上10点，在警方的陪同下，有学员到广州校区的办公室总部富力盈凯大厦查看；大厦物管表示，由于欠租，学威办公室已锁门停止营业。同日，南都记者来到学威广州办公室所在大厦，大厦物管表示，当天学威没有员工回来办公。2月23日至25日，南都记者多次拨打学威国际研究院官网的咨询电话，以及学员提供的法定负责人、客服总监等人的联系方式，但均未能拨通。
2月22日，学员在广州校区的销售教务办公室看到大门紧锁，无人在办公室内。
这一切让学员们猝不及防。学员们统计的学费金额显示，截至23日下午4时，深圳校区共有500多名学员展开维权，其中涉及的学费金额超过5000万元。此外，还有学员表示，北京、上海、杭州、宁波、东莞等校区的涉及金额总计已超过5000万元。
截至目前，深圳学员已向深圳福田派出所报案，广州学员已向天河区猎德派出所报案，警方均已进行登记。成都市公安局锦江区分局春熙路派出所也已受理关于“上海学威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成都分公司涉嫌合同诈骗”一案。
广州、深圳、成都等地学员已向当地派出所报案。
多位受访学员告诉南都记者，现在最主要是“想把钱追讨回来”，也有学员希望继续学业，期待有人能接盘继续运营项目。
调查
部分高校合作为无稽之谈学威却依旧收费
南都记者调查发现，学威经营问题，早已暗流涌动。
学威国际研究院的微信公众号认证主体为上海学威教育科技有限公司。天眼查显示，该公司曾用名上海轼听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于2012年，位于上海市，是一家以从事商务服务业为主的企业，经营范围包括自费出国留学中介服务等。
2020-2022年间，该公司曾7次因未按时履行法律义务而被法院强制执行；2021-2022年间，该公司的分公司上海学威教育科技有限公司重庆分公司被起诉超10次，案由皆为“教育培训合同纠纷”。去年12月，该公司的分公司上海学威教育科技有限公司南京分公司因登记的住所或经营场所无法联系而被列入企业经营异常名录。
值得注意的是，该公司原来的法定代表人是邹维康，今年1月31日变更为邹为海，但目前公司最大股东仍为邹维康，持股比例97%。而邹为海原为上海学慕荣教育科技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该公司成立于2021年，是一家以从事软件和信息技术服务为主的企业；今年2月6日，公司法定代表人变更为邹维康。
学威是否真的与国外高校合作，是否涉嫌虚假宣传呢？今年2月，有学员发邮件向西班牙武康大学询问学籍办理的事宜。西班牙武康大学在回信中表示，这些项目100%由合作机构学威国际研究院提供，而西班牙武康大学校方仅对项目作出授权。只要学员完成学习，武康大学会授予相应学位。这些项目均经由武康大学的院系教师研究和审查，符合学术标准。就入学注册、项目内容和时间安排、教学老师等事宜，学员应直接联系学威的工作人员。
南都记者联系到西班牙武康大学国际办公室中国区官方负责人，他表示，武康大学确实与学威开展了硕博项目的合作。目前，校方已了解到学威学员反映的学籍等问题，也持续在与学威联系，但暂未收到学威方面的反馈。如果校方发现学威以武康大学的名义收取学费，却未将招生学费转交给武康大学，校方也将采取法律手段起诉学威。“只要校方收到了学费，通常都会帮助学员办理学籍。对于已经获得武康大学学籍的学员，校方将帮助学员完成学业。”该负责人告诉南都记者。
2月26日，在西班牙武康大学官网的“合作机构”页面中，南都记者查询到了学威国际研究院，MBA、心理学博士等项目亦在“合作项目”中。南都记者向西班牙武康大学机构合作部门发送邮件，询问项目授权和学籍注册事宜，截至发稿时暂未收到回复。
2月25日，在西班牙武康大学官网的“合作机构”页面中，仍可查询到学威国际研究院。
而部分高校合作却是无稽之谈。南都记者调查发现，学威宣称合作的美国布鲁克斯大学（Brooks College）和美国菲利普斯研究大学（Philips Graduate University），已先后失去美国机构的认证。
美国教育部官网的“认证高等教育机构和项目数据库”（DAPIP）显示，布鲁克斯大学已于2009年12月失去了美国西部学校与学院协会（WASC）的认证，菲利普斯研究大学也已于2019年4月被该协会收回了认证。据该数据库提供的机构列表，美国西部学校与学院协会是目前被美国教育部认可的认证机构。
在美国国家教育统计中心（NCES）官网中，南都记者亦无法查询到这两所大学的信息。
然而，南都记者向学威学员了解到，2022年学威仍在以这两所学校的名义进行招生并收费。
有学员于2022年11月与学威签订了布鲁克斯大学博士项目的《入学协议》。
观点
存在维权成本高、举证困难等难题
针对学员们反映的学威诈骗问题，广州市政协委员、民盟广州市委法制委主任郑子殷律师告诉南都记者，构成诈骗客观上需有诈骗行为，主观上要有非法占有目的。假如教育机构是以非法占有学员的财产为目的，骗取学员的学费后不知所终，则可能涉嫌诈骗；但教育机构确实提供了教育培训服务，只是服务达不到其宣传的效果与学员的目的，如此则不构成刑事犯罪。
对于学员想追讨回学费这一问题，郑子殷表示存在维权成本高、举证困难、机构是否有足够财产退还给学员等难点。具体而言，不少学员在与教育机构签约时，并无留意到签订教育培训合同的主体信息，此类教育机构往往有很多分支机构而签约主体则是与教育机构总公司签订，且合同约定在总公司所在地人民法院进行管辖，若是异地的学员就容易造成维权成本大的情形；同时，如何证明教育机构提供的教育培训服务达不到合同约定的标准，服务标准是否体现在合同里，举证也较为困难。
为此他建议，学员们首先可先与机构进行协商，在协商的同时保留沟通的记录；其次，重视证据保留，通过诉讼途径进行救济，遵循的是“谁主张谁举证”，因此若想得到主张、得到支持需要提供足够的证据证明，包括不限于签约的教育培训合同、交费凭证、课时记录等，更可以委托专业人士比如律师帮忙进行维权。
郑子殷也提醒广大社会人士，要慎重选择培训机构。大家在选择培训机构之前，可以通过公开的网站进行调查，例如工商管理网站、执行信息公开网、裁判文书网或者“货比三家”，了解培训机构是否存在司法风险；同时，加强法律意识，重视教育培训合同中双方的权利义务，明确机构提供的教育服务内容；此外，应重视证据的收集与保管，在签订和履行教育培训合同过程中，保管好合同、交费记录等，做好与教育培训机构核对课时的记录工作，关注履行培训义务的主体是否有变化。
广深多地学员的维权之路如何走，南都记者将持续关注。
（孙女士、陈先生、王女士均为化名）
统筹：孙小鹏
采写：南都记者 杨晓彤孙小鹏李梓毅 实习生 胡可盈
图片：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