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全国知名的老牌连锁教育机构，优胜教育在各地的校区正被陆续关停。这也是疫情期间，线下教培机构最大规模的“爆雷”风波。在一些从业者看来，新的行业格局可能正在形成。
记者｜李秀莉
突然关门的教育机构
10月19日，当上千名优胜教育的家长和老师来到位于北京市朝阳区光华路22号的北京优胜教育总部时，看到的景象出乎他们的意料：优胜教育的海报还在大楼内的墙壁上贴着，但办公室已经大门紧闭，不见工作人员的身影。透过玻璃大门往里看，格子间的桌椅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一起，办公文件、宣传材料散落一地，看起来一片狼藉。仍被蒙在鼓里的家长和老师们意识到，这家拥有16年历史的大型连锁教育机构似乎要倒闭了？愤怒的情绪彻底被点燃，人群里不时发出“还钱，还钱”的高呼声。
2020年10月22日，北京，一处优胜教育的培训中心大门紧闭，内部已经搬空。（图｜视觉中国）
对北京校区的众多家长而言，机构关门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郑欣（化名）是优胜教育北京长阳校区的一名学生家长，10月17日是周六，她上初三的女儿照常在机构上了两节课，下午7：30放学。第二天早上，打开手机，郑欣看到自己被优胜的班主任拉到了一个名为“优胜长阳校区家长维权”群里，郑欣一头雾水。
不久后，该校区的校长在群里发布一封道歉信，称校区被总部关停，无法正常营业，请大家去总部维权。“她说她也没想到，事情太突然了。”同一天，相似的场景在北京多家优胜分校上演。另一个北京良乡校区家长退费维权群里，分校校长发布通告称，“不是校区出了问题，是优胜出了问题后导致校区出了问题。”
突然关停的学校让刚交的一大笔课时费面临打水漂的可能，郑欣无法接受。郑欣的女儿是去年12月在同学的推荐下来该校补课的。没上多久，疫情爆发，课程停止。一直到5月，她经不住校区老师的多次推荐，在原有课程还没上完的情况下，又为女儿买了300个网课课时。因为疫情期间手头不宽裕，她还将女儿的两万压岁钱拿出来，一起凑了4万5千元交给了学校。截至校区关门，她算了算，女儿一共才消耗了70多个课时。郑欣告诉本刊记者，其所在的长阳校区群100多个家长，涉及的退费金额200多万。
事后，郑欣回忆起来，意识到在突然的停课之前，似乎已经有过一些预兆。“第二次交完钱后，校方就不再主动排课了，每次都是我威胁要退费不上了，他们就给你安排两三节课，每星期都得催着。”郑欣的孩子今年初三，马上面临中考，又经历了八个月的疫情，耽误不起。但校方给的解释是好多老师还没有回来，人手不够，冲着他们以前挺负责，郑欣就相信了这个说法，没再过多追究。
图｜视觉中国
但让另一些家长难以接受的是，就在校区关门前几天，优胜总部还在推出优惠课程，推荐他们购买。秦女士是良乡校区的一位家长，十一国庆节之前，优胜的老师称总部推出了五折课时优惠，并发了她三份报价单，从四万多到八万多不等。因为是续费，秦女士没有多想，选了一个折中的套餐，五万四千块钱包含400多次课，并在十一之前痛痛快快地把钱交了。结果，一次课还没上，就等来了校区关门的消息。不仅如此，秦女士听说孩子的数学老师也已经8个月没拿到工资。
10月19日下午，家长和员工包围优胜教育总部后，优胜教育CEO陈昊终于露面，与现场家长及员工进行了几分钟的视频通话，视频中，其保证不会跑路，并称“受疫情影响，公司资金链近乎断裂。“在之后的媒体采访中，其提到优胜目前的全国资金缺口大概有1亿元左右，北京地区的欠薪、退款问题在5000万左右。
线下家长代表沟通会上，优胜给出了“二次创业”的解决方案，即家长再上交一些课时费，以维持校区继续上课，未获家长同意。截至目前，家长和老师们仍在等待最终的解决方案，一些家长已经将问题上报当地派出所，期冀政府机构的介入。
早已存在的问题
在10月19日的视频直播中，陈昊将优胜教育面临的经营之困归结为疫情影响下的营收缩水，与此同时，他提到，部分加盟商在疫情期间甩锅，累计约有 70-80 家加盟商甩锅，导致公司资金链断裂。但这一说法遭到本刊采访的多位加盟商的反对。温萌（化名）是广州一个三线城市加盟商，在她看来，优胜教育的问题实际上长期存在，“疫情只是一个导火索。”
2018年，温萌萌生了投入教育行业的念头。没有任何经验的她去将市面上所有大的连锁教育品牌了解一遍后，听说优胜教育有一种“合作5.0”模式，通过直营代管的形式，总部指派管理团队参与校区经营。每个月的现金流盈余或亏损都由总部和加盟商五五分，加盟费40万。“招商经理当时跟我说大概一年半回本。”当年底，温萌与优胜教育签约。
同一年，优胜教育加快在全国招募加盟商的步伐，并开出“年回报最少10%”的诱人条件，即投资人加盟后无论是否赚钱，一年后都能将分支机构再卖给总部，且回购金额为投入成本的110%。这一不符合教培业收益规律的承诺吸引了一大批本着“挣快钱”心态的投资商加入进来。优胜教育进入激进扩张阶段。另一位天津加盟商告诉本刊记者，她就是听了这一政策后，觉得有保证，加入了进来。
前期投入60万，在优胜总部的指导下完成租地、装修后，等到校区真正开办起来，温萌开始慢慢发现优胜在管理体制上的漏洞。“整个校区的招聘分前端和后端，前端课程顾问负责去拉学员，后端分为学习顾问和老师，学习顾问维护学生和校区关系，老师负责授课。但是优胜整体非常重视前端，一个销售主管至少要配三个销售顾问。校区1个月没有超过10万的营收，业绩最高的时候可能就达到七八万，但是光前端就有四五个人。”
图｜视觉中国
除此以外，优胜配备的师资质量也参差不齐，“当时我以为优胜教育这么大的牌子，全国都有他们的校区，一定是去像华南师范大学这些师范学校去招聘老师的，但是后来我才发现，他们总部只派了一个校长过来，在当地开通一些招聘渠道，大部分老师都没有教师资格证。”派来的校长也更换频繁，大多都是某个校区的90后销售主管被临时叫来充当校长，待一两个月就走。
整个体系设置都是只重业绩，为了把业绩搞上去拿提成、奖金，销售人员不惜亏本营销并弄虚作假。当时一种引流的方式是推出66元6节课的活动，平均一节课卖不到15元，但给老师的课时费也要四五十。所以这个价钱绝对是亏的。温萌告诉本刊记者，销售员工为了拿业绩，不仅没有让引流过来的人转化为真正的单子，还协助家长用不同的名字买多个66元套餐包。最终，看似漂亮的销售数字背后是越来越高的亏损。
重前端不重后端的服务体系让教学质量问题逐渐暴露出来，签约来的学员也留不住，新鲜学员很难再招进来。学员数量从最高峰时期的七八十人流失到二十多人。四五个月以后，校区开始出现现金流亏损，入不敷出。最高峰时，每个月亏损达七八万。
本应按照协议约定好的亏损五五分担，但自去年7月之后，温萌没再收到过优胜总部的打款，“所以从去年底，我就觉得优胜应该是资金链出了问题。”再加上前面那些现金流被优胜总部分走一半，校区根本没有抗风险能力，遇到疫情，很难再支撑下去，最后校区发不出工资，员工消极怠工，家长退费，恶性循环。到今年6月，温萌垫钱结算了员工薪资和家长退费后，关停了校区。期间，温萌向陈昊发私信，始终未获回应，而负责与她对接的区域经理也在几个月前突然离职，联系不上。
温萌了解到，像她遇到的情况在整个广东省非常普遍，“我了解到深圳、广州、东莞的加盟商也是亏的好惨，佛山有一个投资人有几个校区，当时也是实在承担不下去，就把学校甩给总部了。家长和员工去告投资人跟优胜，优胜总部没办法，把那几家校区都接走了。”温萌所在的一个92人的加盟商群里，大部分人的亏损都在100多万左右，有些加盟商拥有几个校区，亏损达上千万。
10月21日的直播中，陈昊承认2018年-2019年，由于“发展过快”，导致一系列管理问题的出现，如接近50%的校区因不符合国家规范而被迫重新选址装修；许多校区存在现金流问题。
数据也可看出优胜这几年的情况早已不容乐观。从2017年到2019年，优胜教育的母公司优胜腾飞净利润分别为3864万元、5920万元和5340万元，同期净资产分别为-1.06亿、-4703万元、637万元。
今年5月，陈昊曾试图通过上市公司收购的方式实现自救。当时，收购方A股上市公司*ST金洲（000587.SZ）发布公告称已签署意向协议，将以对价不超过5亿元，收购陈昊等交易对手持有的北京优胜腾飞信息技术有限公司（优胜辉煌母公司）100%股权。但是在6月9日，*ST金洲在对深交所关注函的回复当中表示，公司收购优胜腾飞仅处于“意向阶段”，并购行动告吹后，在疫情这最后一根稻草之下，长期管理不善的优胜教育最终走到了今天的局面。
疫情之下的行业洗牌
事实上，优胜已经不是今年第一家关门的线下教育机构。公开数据显示，2020年2月1日至6月16日，全国线下培训机构注销企业数量为18885家，相当于平均每天近百家线下教培机构注销。在业内有十多年从业经历的线下教育工作者、北京方圆培训学校的校长杨洋告诉本刊记者，每年的寒暑假是线下教育培训机构招人和营收的关键期，但是今年，疫情对寒暑假招生的影响是“致命的”。甚至有教育行业人士预测错过两个关键招生期后，线下教育机构将会在9月左右迎来倒闭潮。
杨洋告诉本刊，像优胜这样的运营模式，本身花的就是未来的钱，再加上急速扩张下，抗风险能力弱，一旦遇到疫情这样的不可抗因素导致生源断层后，资金链断裂的情况就不可避免了。“举个例子，机构这个月营业额是10万，抛去房租、当月人员开支，还剩2万，看起来是赚了，但其实不是，因为收的10万里有一部分是未来老师的钱。以前，在没有任何外在原因和不可抗因素的干扰下，教育机构可以通过打包预售的方式实现增长性的繁殖，一直滚下去。可一旦遇到疫情，这种模式下的资金链就会很容易断。”
图｜视觉中国
一些线下机构希望通过转向线上寻求新的发展机会。事实上，这场疫情的确让教育培训向“在线化”方向发展了一步。公开统计显示，疫情至今，至少有17家企业获得包括来自字节跳动、阿里巴巴、腾讯等企业的投资。但突然的转变，并非如想象般容易。
杨洋记得，春节的头两天，国家教委下发规定，关闭线下教育培训机构。春节之后，杨洋开始组织做线上。“首先，我们还得去调配设备，选直播平台，评估平台效果。其次，老师也要去适应，因为很多老师是不做直播的，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我们还没有完全适用。”杨洋说，不仅是他们，好多机构都存在这个问题，“几乎没有完美转向的”。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也曾公开说，在线系统的准备、老师的线上教学经验、家长和学生的线上上课意愿等都会影响到线下到线上的转变。
但杨洋不担心线上完全取代线下的K12教育培训。“补课的孩子是有他的缺点和不足的，比如，他有可能上课不听讲，把控不好自己才来现场一对一补课的。”不少业内人士认为，这次疫情对整个教育行业来说并非是完全的坏事，它或许可以完成一次洗牌，让真正注重质量的教育机构获得发展机会。
“我们现在劝家长不用交那么多课时的钱，就以十节课为单位来买，消耗完再补，期间不涨价。目前看来，引流的不错。”杨洋称，这样也会倒逼机构通过提高服务质量将学员牢牢地吸引住。“这次疫情给我们线下机构最大的冲击是什么？是我们的服务要比以前做得更好，更极致，这样校区才能长久的发展，闯出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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