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21岁舞蹈演员自杀背后“还不完”的网贷 | 深度聚焦

表演中的冯青青

记者：王蒙蒙

编辑：宋建华

“对不起，我应该是如此洒脱之人，但我还是患有抑郁症，我对不起所有人。抱歉，我真的觉得够了，幸亏我不是独生子女。爸妈，对不起，我是自愿的，不怪任何人。我希望我永远都是善良的，包括灵魂。”冯青青出事后，父亲冯天良在女儿的手机备忘录中发现了这段文字。

2月26日凌晨3点30分，21岁的舞蹈演员冯青青，从租住公寓的17层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从2015年11月开始，冯青青借了第一笔网贷，最初只有3、4千元。此后3年多的时间，网贷数额如滚雪球般急速膨胀，涉及20多家网贷平台，每月数千甚至上万的还款额，让她不得不每天背着网贷起舞。

冯天良事发后查询了银行交易记录，发现女儿生前已还贷8万多元，但仍欠网贷平台至少十几万元贷款。

冯青青12月份的账单

噩耗后的催款电话

2月26日凌晨3点多，冯青青从租住在西安雁塔区的17层公寓一跃而下。她此前跟父母说，3月7日演出结束就回家。

这天西安飘着小雨。冯青青结束了和朋友们的聚餐，回到家中。同事陈雪还在微信上和她聊了几句，得知她平安到家，便道了晚安。十几分钟后，小区三楼按摩店一名按摩师正在上钟，听见楼下一声巨响。

直到早上8点多，有人在三楼平台发现冯青青的尸体，才报了警。

“这种事出在谁身上，都想不到会出在她身上，觉得不可能。她开朗、爱笑，乐于助人，我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不想出去吃饭，她会打电话问我想吃什么，然后带回来。”陈雪回忆起两人相处的细节，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

2019年元宵节前，父母希望女儿可以回家过节。可“西安年˙最中国”春节活动3月6日才结束，担任主要角色的冯青青跟父母说好，演出一结束就回家。

女儿没有回家。从老家山西赶到西安处理后事的冯天良，接到的却是无数个催款电话。

4月16日，深一度记者在冯青青生前住处见到冯天良时，半个小时里就有两通催款电话打进来。“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有三、四十。”冯天良拿着女儿的手机，指着一排红色的未接号码说到。记者翻看冯青青手机发现，事发前几日到事发后的一个多月，催款电话从未断过，一旦不接，对方就会换电话号码继续打。

事发20天后，闪银至尊贷将父亲冯天良的微信名片用彩信发到了冯青青手机上，称“贷款你这边不打算处理了是吗？”

冯天良希望从催款员那里拿到女儿的借款凭证，可等来的的全是侮辱、谩骂：“你来呀，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现在立马发短信给全部家人朋友。我看你女儿贷款就是给你买棺材了。”

催款信息不只发给了家人，冯青青的大学同学刘洋在事发前几天也收到了类似的威胁：“周一当天，上你们户籍地家里，把你的崽子冯青青叫回家，一手付钱和上门费，一手给你们20000合同结清，人不多就八个，都是文明人，没钱就搬东西。”刘洋当天将信息转发给了冯青青，但冯青青没有回复。

在聚投诉平台上，对“闪银”的投诉帖有12358份，投诉内容多为：暴力催收、套路贷砍头息、变相高额砍头息会员费等。

网贷平台的催款信息

手写的还款账单

作为“西安年˙最中国”中“最文艺”的三项活动之一，文化展演剧《再回大雁塔》上演了千人光影秀，冯青青是表演团队里的主跳“新娘”。视频中，冯青青身披绿色嫁衣，在灯光追逐下翩翩起舞。

同事曾静回忆，2018年12月份，曾静从西安歌舞剧院离职，跳槽到现在的舞团，成为大唐不夜城景区的一名舞蹈演员并同时担任助教，每晚在大雁塔景区表演，试用期一个月可拿到7500元，比之前单位4000元的工资标准高出不少。“她年龄比我小，但工作上很多事情都是她在教我，是很阳光的女孩。”

冯青青歌舞剧院一名同事提到，她之所以辞职来到大雁塔景区参加“西安年˙最中国”活动的演出，一部分原因也是这边给的工资比较高。

冯青青3岁开始练习体操，10岁进艺校开始学习舞蹈，之后进入山西一所大学的舞蹈表演专业就读，直到毕业参加工作。

出事后，冯天良始终想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跳楼？

处理完后事，冯天良整理女儿遗物时，发现了三张书写工整的手写账单，时间分别是11月份、12月份和1月份的还款记录（未标注年份）。账单上，从左往右依次列着网贷平台，还款金额、还款日期三项内容。网贷平台包括闪银、马上贷、用钱宝、麦芽贷、爱又米、名校贷、分期乐等20多家。

冯天良发现，每个月女儿几乎有20天都在还款，数额从几百到几千。其中12月份的账单有4万多元待还款，闪银一家占了1万多。

深一度记者发现，冯青青账单中涉及的网贷平台，多为无担保、免抵押的快速小额信贷，仅需身份证就可申请。比如闪银，500元起借，额度最高5万，审核评估仅需3秒，即可快速实现信用“变现”。

据冯天良介绍，女儿第一笔网贷始于2015年11月份，当时她还在大学校园里，贷款平台为分期乐，是一家面向年轻人主打分期消费的金融服务平台。

据冯青青的大学同学林森向冯天良介绍，他曾记得2015年学校一个社团组织过类似活动，让学生们下载一个网贷平台，完成后有一个数据流量。

4月1日，冯天良带着账单和材料到西安东仪路派出所报案，认为女儿身陷校园贷、套路贷等黑贷款骗局。10天后，该案被警方以诈骗罪立案调查，并通知冯天良说，江苏一起网贷案可能与冯青青案件相关，核实后可能会并案调查。

冯青青手机备忘录里留下的遗言

每次问，都说“还完了”

2月25日，坠楼头一天，冯青青跟舞蹈队指导老师请了假，她已连续工作了50多天。陈雪是出事前最后一个联系过冯青青的人。她告诉深一度记者，冯青青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她也从未听冯青青提起过网贷的事情。每次演出结束后，冯青青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我好累，好烦，真的很想休息。”

一起工作了两个多月，陈雪很少看到冯青青网购，除了偶尔买几本书之外，连快递都很少有。每天从中午12点一直工作工作到晚上11点甚至更晚，连休息的时间都很少，更别提逛街。

季宁是冯青青的闺蜜，也是为数不多知道她网贷的朋友之一。季宁接受陕西都市快报采访时说，“她根本没有想过利滚利会滚这么多，我让她算，她才发现这是高利贷。我每次问她，她都说还完了，马上就还完了，你放心。”

事发后，冯天良了解到女儿曾向周边的亲朋好友借过钱。2018年春节前后，冯青青的舅舅和舅妈收到过网贷平台催促冯青青还款的短信。妻子随后得知这个消息，问女儿是不是欠了钱？让女儿算算总共欠多少钱，一块给还了。当时冯青青说也就欠了一万多点。妻子给女儿打了钱，大约一万五。最后家人再问时，她就说：“已经还完了，都还完了。”

这件事成了冯天良心中永远的憾。他在想，如果当时再多问几次，多催促几次，或许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由树木计划作者【北青深一度】创作，在今日头条独家首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